咏群几乎可以一口气毫不费力地报出那些芙蓉茶的名字:芙蓉禅茶、野生禅茶、芙蓉贡茶、芙蓉白茶、芙蓉碧螺春、阳羡雪芽、芙蓉雪芽、芙蓉春、芙蓉苏红、芙蓉春红、芙蓉红茶、紫玉金毫...而所有这些,我都喜欢将她们统称为“芙蓉苏”。
“芙蓉苏”,这是我多么喜欢的一个名词。芙蓉寺,一个地地道道的“苏”式地名。芙蓉,一株完完全全“苏”式植物。芙蓉茶,一种安安静静的“苏”式香茗。在咏群浸满茶香的心胸里,整个世界就像月光一样古老而宁静。 咏群是做了母亲,尽收了凡尘的琐碎和人生的幸福以后,才忽然惊逢“芙蓉苏”的。在咏群眼里,一个“苏”字,简单如一匹素色的棉布,静静地躺在陶都宜兴、铜官山麓的田野里、天地间。这个“苏”字多好,在江南,在秋天,在一年中三分之二的时间过去以后,还能有这样一段温暖的岁月让人生命的节律与自然如此相投、如此契合。至此,宜兴茶的河流变得渐渐清澈起来,褪去了历史的烟尘,阴影渐渐变得明亮,人的感觉和视力变得异常锐利,芙蓉寺种茶品茗之风也日渐繁盛起来。云游的僧人引来福建的“十里香”,按照自己朴素的美感,将其种植于山间林溪之地,采制禅茶,品茶交友。襄阳居士庞道衡数次前来芙蓉拜寺问禅,芙蓉寺大毓禅师以山茶相待,解经释疑,庞居士感悟颇深,建“三到亭”以感禅师之恩。白居易饮过宜兴茶,欣然赞道:闲吟工部新来句,渴饮毗陵远到茶。
种茶。采茶。制茶。茶艺在芙蓉寺茶人们日复一日的劳作中日益熟稔,如庖丁解牛之刃,如郢斤斫鼻之斤,心到之时,手到之处,眼看着茶树芽叶肥壮、白毫丰满起来。常常采摘一两个小时,整个山庄即散发出阵阵花香。茶叶的气量和风度是在不动声色中被人感觉到的,因着茶香的高锐,芙蓉寺的茂林修竹、清泉溪流、摩崖石壁之间,霎时禅音袅绕、不绝如缕。芙蓉禅寺,芙蓉禅茶,芙蓉苏,始得其名。 芙蓉苏,就是以这样合于自身的生长方式,素淡地、没有夸张地、毫无声响地确定着自己的走向。 春天的绿皮火车,昼夜不歇地向前行驶,一直开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彼时,中国茶叶界一代宗师张志澄先生受命前来芙蓉寺考茶问道。在张先生看来,这二十余亩的茶园,每一寸土地都是一片灵性的所在,向阳的山坡非常易于茶叶的生长,每一株茶树都长势旺盛、叶形阔大。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行走叩拜里,张先生一次又一次悟出了这些茶树的清空和圆融。在灵性的聚散离合中,在随缘顺变的生活品味里,张先生真诚地付出了自己最为宝贵的生命体验。很快,一个富有节律的时间意蕴提示了张先生,这里生态优良、环境优越、雨水丰沛,是一片十分难得的宜茶之地。于是,在张先生的主持下,芙蓉寺开始拓荒整地,购买祁门楮叶茶种,大面积开辟生态茶园,积十余年之功,始成“树木环绕、果茶间作、速生密植”的生态茶园。而那些“芙蓉苏”们,也仿佛是听从了上苍的感召,很快脱颖而出,一个个芙蓉出水、亭亭玉立,在那个年代人们的心灵深处铺上了金属一般的光芒。那时的山野,没有现成的路径,蒺藜遍地、荆棘塞途,要用多少耐性和诚心,才能使这片摩崖开出一片花来。我将这种结果归结为信仰的力量,她使许多梦幻落实到了实实在在的手工劳作之中,最后成为现实。 那是一种真正的、典型的“苏式茶园”,“苏”式蓝天,“苏”式阳光,“苏”式大地,“苏”式绿树,“苏”式碧水...眼前的湖光山色、花鸟虫鱼,皆在人们心中活色生香起来。泡上一杯“芙蓉苏”,饮一口,再饮一口,陌上花开缓缓归,你就与江南梦遇神游了。 玄奥的意味、澄净的胸怀,通常会产生一种超越性的美的意境。咏群的父母,即是芙蓉茶场的第一代拓荒人。咏群与其父母在一起生活了将近三十年,关于童年、关于少年的所有记忆,都来自于茶园、来自于茶叶。咏群清楚地记得,在那个清贫的读书年代,她和几个姐妹结伴而行,日日穿梭在茶园里,穿行在春天的诗句里,似乎人的五脏六腑都对准了春天的每一个穴位,一次又一次做着无声的精神瑜伽。多年以后的今天,咏群深情地回忆起当年的“无声电影”,在潮涨潮落的碧螺春讯中,是手工茶那些“轻拢慢捻复抹挑”的万般揉捻,将她身体里面的绿色和茶香一点点、一点点地唤醒,并且,最终在心里盖了一间像茶叶尖尖一样清香而柔软的房子。
从十六岁考取师范、离开茶场,到三十一岁离开教师岗位、重返茶场,期间整整经历了十五载春秋。终于回到了原点。此时的咏群,这才将自己完完全全地交给了少年时代亲手构建起来的那座守慢而从容的心房。在这个世界里,种茶,采茶,制茶,是一种永恒的大美。长年茶韵的浸润,使咏群一次次领悟了生命的启示,在大海一样的时间中,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真正的灵魂找了回来,然后,带着所有的梦想,在天涯月白的宏阔背景里一意孤行。 现在,咏群只要微微闭上眼睛,便能将“芙蓉苏”在岁月嬗变中的场景近乎完美地复原。那是一个屏声静息的世界,“芙蓉苏”们宛如一个个湿润、妖娆而又静美的汉字,在滋润丰茂的林间、充沛激越的山川里开张着胸胆、尽情地舞蹈,焦灼而幸福,热烈而沉静,优雅而绵长。 采摘。那是“芙蓉苏”们寄给春天的第一封书信。在“草色近看遥却无”的初春,“芙蓉苏”们突然一日千里地绿起来,绿满了山谷,绿到了天涯,绿到将人类和自然全身心地覆盖。采茶的姑娘,将这些沉甸甸的、日不落的嫩绿一枚一枚地衔来,晶莹剔透的芽叶们立刻汇聚着古刹梵气、山野清韵,安静地躺在姑娘们的怀里。一芽一叶,朵朵串串,沉静的样子,害羞的样子,沉湎于往事,仿佛一场梦还没惊醒。 萎凋。那是“芙蓉苏”们在春天的一场集体恋爱。在貌似杳然无期的日子沤着,笃定着,芽叶们谁也不愿将自己第一个豁出去。第一枚、第二枚、第三枚...大家纷纷谦让着。终于,有站出来相劝的了:大家都不来,春天也就走远了。那好吧,说好了一齐蒸发,投入春天广袤的夜晚...于是,酽酽的青草气,在青砖黛瓦的粉墙里有一阵、无一阵地弥漫,让人生出无限爱怜。若不是亲手采制,根本无法领略这个“怜”字的所有含意。 揉捻。那是千般疼、万般爱。需要关起门来、沉得住气,才能无以复加地尽情消受。密密麻麻的芽叶们,每一粒绒毛,都是触摸着灵魂而生,完全地进入,毫无间隙地亲密。所有的爱和恨,都要借此和盘托出。饱满而丰盈的绿色或红色宫殿,缠缠绵绵地住满了逶迤曲折的条型丝雨。发酵。那是爱恨的绵延,世界的升华。在历经一段时间的默默交集、慢慢积淀以后,“芙蓉苏”们决定给你一个惊喜,将内心的潜质,以悄然自守的方式逐渐释放出来,好让那秀美的丰盈、酣畅的汁液,洗去世间所有的尘埃。
烘干。那是如水赋形,顺生而行。感恩着上苍的大爱、天地的大德,“芙蓉苏”们最后沿着大地与河流的方向,在各自命运的道路上一再远行,走得更远。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芙蓉苏”们,因此而改变了水的意义、土地的品质,也使如今脚下一千五百亩的茶园有了一种异乎寻常的空灵、悠远和温暖。 在众多的“芙蓉苏”中,我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最喜爱的那一种,紫玉金毫。我和咏群,就这样坐在芙蓉山庄的底下喝着紫玉金毫,风吹来远处叶子和叶子的絮语,又把它们吹去。喝茶的器皿是陶制的,广口型,一盏是泥土的黄棕色,杯口烧制了几片叶子,暗暗的红,像极了紫玉金毫的那种颜色,另一盏是瓷白色的,几道青绿的纹理,像鱼一跃而过的水波,倒伏的芦苇。 夏花绚烂,秋叶静美。在秋阳下的芙蓉寺茶场,品茶论道、参悟冥想,白云过处,钟声响时,一缕缕馨香直透灵关,所思所悟也就宛自天开了。 从芙蓉寺茶场回来以后,我常常在想,如果一个人每天都有时间对着这样的器皿,或许能使生活变得简洁洗练起来,至少也能使一些喋喋不休的习惯得到改变,而我们所说的一些很华丽的语言,由此而变得很不实在。我真心喜欢这样的清晨或者下午,山野辽阔,周遭阗然,尘嚣渐远,如洗的心灵与无限之大的世界浑然一体。就着温煦的秋阳,和自己性灵相通的人慢慢地喝着芙蓉苏茶、紫玉金毫,可以将茶树的年轮、茶叶的纹理和茶尖的甘霖欣赏地仔细一些、再仔细一些,直至人间清欢缓缓而来。
这和盛唐的天空、卢仝的世界是多么的相似!郑重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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